陈劲松等
即便绕行了大半个地球，即便变换了几个身份证明，这个人，这些人都与中国有关。
是时候回来了。
习总书记点名
上海浦东国际机场，经香港飞往新加坡的HDA805航班即将起飞。一位五十多岁、短发的妇女，带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，通过安检、乘上飞机，中途未遇阻碍。
这是2003年4月20日中午12点41分。时任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杨秀珠就这样带着女儿、女婿及外孙女，逃离中国。从此至今，整整12年未归。
那天早上7时，她打电话向建设厅负责人请假，说回家看望母亲，随后电告下属这几天不要打自己手机。直到四天后，4月24日，省建设厅才发现异常——杨秀珠不在温州老家——并立即向省委报告。又过了近一年，2004年2月，浙江省检察机关以杨秀珠涉嫌2.532亿元经济犯罪，通过国际刑警组织，发出了红色通报（俗称红色通缉令）。
今年4月22日，作为2015年反腐败国际追逃追赃“天网”行动的一部分，中国罕见地公布了一份百人名单。这百人里既有涉嫌犯罪的外逃国家工作人员，也有重要腐败案件涉案人，身背红色通缉令是他们唯一的“共性”，而杨秀珠排名榜首。
2003年7月10日至11日，浙江省委一次会议上，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曾专门提及杨秀珠案，“性质恶劣、影响极坏，给我们的教训是深刻的，要认真吸取教训，举一反三。”并强调，“案件不论涉及何人何事，都要一查到底，决不包庇，决不姑息，决不护短。同时，要以事实为根据，以法律为准绳，严格依法办案，不搞人人划线、上挂下联。”
红色通缉令的发布，最高层的关注，这些信息都直指着杨秀珠的“美国梦”。
“鬼划”温州城
在温州，杨秀珠与房地产打了半辈子交道。多年后，2015年4月27日，行驶在温州街道上，的哥向记者聊起道路和杨秀珠，几乎都提高嗓门，抱怨不止，“她当年搞建设没有整体规划，想一出是一出。当年就这样修了好多‘断头路，走着走着就没路可走了，然后她再修别的路来补救。”
有的十字路口四面建起四栋高楼，像四个钉子钉在那儿。“老百姓都把杨秀珠的规划，称为‘鬼划。”温州市规划局前副局长陈逸封告诉记者。不过这些“鬼划”，当初多被认为是有领导魄力的体现。
当年的杨秀珠在温州官场以泼辣著称。“温州人骂一个人坏就说是‘狗生的，而一个女同志讲人家是‘狗生的非常少见，很粗野，她不仅骂下级，还骂同事。”温州市前副市长胡显钦透露。当时的杨秀珠还是温州市建设局的中层，胡则任温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。
在担任火车站建设副指挥时，车站边的路灯有问题，杨秀珠立刻打电话给公安局、电力局，“骂他们是狗生的，马上要他们过来。结果当天夜里路灯就装好了，第二天晚上就亮了起来。”
杨秀珠的泼辣与其出身有关。杨少时贫苦，早年卖菜卖馒头为生。“文革”开始后，她加入造反派“温联总”，逐渐成为基层头目。摸爬滚打几年，练就了豪迈甚至粗野的个性。“温联总”是当时的“保皇派”，也就是站在老干部一边的。“文革”后期，老干部重新掌权，杨秀珠进入妇联，走入官场。
善于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，是杨秀珠其后在温州一路高升的另一个原因。“一个男领导过来的时候杨秀珠肯定是毕恭毕敬，她可以靠近你，在你身边咬耳朵。甚至上门为领导的母亲洗脚、捶背，让领导不好意思拒绝她的请求。”一位当地熟悉她的老干部说。
手中的权力，则给了杨秀珠“撒泼”的底气。温州当地老干部向记者证实，杨秀珠将土地审批权从土地局转到了规划局，从此大权在握，“温州土地的事，市长说了不算，要她说。”有关容积率的专业内容，更是只有她能发言，增加一点点对开发商而言就是巨大的利益，其中暗地利益输送也就开始了。
建设、开发、土地，杨秀珠在温州没离开过这些关键词，这更成为其贪腐的资本。经初步调查，从1984年担任温州市建设局副局长，到1998年任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，杨秀珠利用土地开发大肆贪污受贿，查清的涉案金额为2.532亿元。
出逃后，她也没有离开过地产。1996年12月10日，杨秀珠拥有了美国房产，在纽约，在曼哈顿。那年她整50岁，官至温州市副市长一年有余，权重一方，红极温州。
曼哈顿60平方公里，分上中下三城，都不大，中城区以商业为盛，这里的很多房产买家都是经常出入附近联合国总部的高级官员。中城西29街与第6大道交会处，西侧街角有一座不高的5层公寓，商住两用，1、2层店铺，3层之上为住户。小楼狭长，正面每户3个窗户，杨秀珠所购房产就是其中一套（以下简称“102号公寓”）。
荷兰被捕之谜
2005年5月20日，在荷兰，杨秀珠被警方抓捕。为何跨过大西洋，从美国去了荷兰，又因何在荷兰被捕，其中扑朔迷离。
温州华侨圈里大致有两个说法，其一是她从美国到荷兰看望同乡朋友，不巧被检查，被捕；另一种是她在美国几经躲藏，最终继续逃亡到了荷兰鹿特丹，藏在一所地下室内。前一个版本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；后一个版本则是亡命天涯。何为真？抑或有第三个版本？之后又如何？似乎没人知晓。
也有人认为是杨秀珠并不了解红色通缉令的效力，“自乱阵脚”。“国际刑警组织的红色通缉令是没有法律效力的，对方是否协助，还是要看人家国家自己的法律，”中国公安大学一位老师说，“最主要是看两国的双边协议，我们同美国并没有签订双边形式司法合作的条约，只能做个案合作。”所以不排除，杨秀珠因不了解红色通缉令对其在美国的生活并无影响，结果惊慌失措，无意中触犯了美国的本国法律。
唯一能确定的是，虽然身背红色通缉令，杨此次被捕，并不是由中方与荷兰协调组织。一位曾在公安系统参加过跨国追缉的人士告诉记者，通过国际刑警组织，是跨国抓捕的渠道之一。一般是国际刑警组织成员国之间，或者两国外交部之间先沟通，对方国承诺配合，然后我方派员前往。“我们（需要）跟对方刑事侦查局等好多个部门谈，然后告知嫌犯具体信息、所在位置，由对方警方实施抓捕，然后我们再去现场搜一搜。”
此次被捕后，杨秀珠即表示希望获得难民身份或申请获得荷兰居住证。
资料显示，当地法院准备得非常缜密。荷兰法官不仅找来联合国有关难民的法规，还针对杨秀珠查阅了中国媒体有关报道，发现报道里都提及杨的涉案金额逾2.5亿元人民币，并且其所涉案件都与城市建设、土地开发、采购资金有关。法官还详细列明了杨秀珠在国内的一系列任职。在一次审理中，法官指出，虽然这些材料无法进一步核实，但显然杨秀珠的案件是非政治性的，很有可能存在贪腐与受贿情况。法院甚至还注意到了杨秀珠与亲戚在纽约购房，以及她的司机等人的贪腐报道。而杨秀珠则当庭辩称，这些媒体报道不能作为证据，其中数据也不对，自己涉及的是“政治斗争”。
在2009年3月27日的一次审理中，法院拒绝了杨秀珠的居留证申请，并表示，荷兰不能成为贪腐的避风港。此后，杨秀珠提出上诉，荷兰当地法院也启动重审，但申请案最终结果迄今无明确消息。
最经济、最方便的追逃方式
2011年7月23日下午4点20分，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，加拿大航空公司AC029次航班降落。赶来的数辆警车带走一位戴着黑框眼镜、身穿灰色T恤和深色长裤的乘客后，其他乘客才被允许下机。这位乘客就是“厦门远华案”主犯、外逃12年的赖昌星。2012年4月，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赖昌星无期徒刑。
成功从加拿大引渡赖昌星回国是中国海外追逃的标志性事件，为西方各国处理其他中国逃犯打开了大门。那么，名单上的100人，尤其是榜首的杨秀珠，能按照赖昌星的模式引渡回国吗？
从1993年8月26日与泰国缔结第一个双边引渡条约开始，到目前为止中国已同30个国家缔结了引渡条约。但中国与大多数欧美国家并没有缔结引渡条约，而这些国家正是追逃百人的主要躲藏地。
“显然，对杨秀珠诉诸引渡程序是不可能的，只有像赖昌星那样，进行个案谈判。”前述中国公安大学老师告诉记者，“严格来说这些逃犯去到欧美国家，对欧美国家并没有造成伤害，还有资金的收益，所以欧美国家没有（与中国）引渡（合作）的动力。但随着犯罪国际化，欧美国家的罪犯有可能跑到中国来，于是你不引渡我的我就不引渡你的，这是一个主权互让的问题，会慢慢改变。”
实际上，已经滞留荷兰10年的杨秀珠能否顺利引渡，主要取决于美国方面的态度。“荷兰方面没有引渡她到中国的条约义务。中方可以要求个案协助，包括遣返，荷兰方面可以把她作为非法入境驱逐出境，送到中国，”赖昌星案专家证人、澳门圣若瑟大学国际法教授杨诚说，“问题是，如果此人持美国护照属实，而且护照不是伪造的，那她已经是美国公民。如果中美双方没有约定，美方不出面，荷兰即使决定将她驱逐出境，也得将她送回美国。如果美方愿意协助中国抓到杨秀珠，美方可以出面要求引渡，可以用美荷引渡条约要求荷兰将她引渡到美国，然后由美方以诈骗为由宣告取消她的美国国籍，再驱逐出境到中国。如果美国十分配合，也可以先将她送回中国，再启动国内程序取消她的美国国籍。总之，如果她有美国国籍并持美国护照从美国乘飞机入境荷兰，则此案不只是中国与荷兰双边的问题，美方的态度很重要。”
除了引渡，杨秀珠可能用上的回国方式还有非法移民遣返、异地追诉和劝返这几种。“有时候，公安、检察院、法院，恨不得连纪委，都想（自己）直接去引渡（外逃人员）。但有这个权限的只有中国司法部国际合作局，只能由他们去联系外国的司法部；而非法移民遣返需要中国公安机关联系外国警察，如果嫌疑人伪造身份，就可以以非法入境名义遣返；异地追诉就更难了，因为一般国家都不认可别国法律，这需要两国签订司法互助协议。”前述曾在公安部任职的人士解释说，综合看来，“劝返是（追逃）最经济、最方便的方式。这次100人外逃名单，最终也许大部分是劝返回国的，包括杨秀珠”。
“温州人民等你回来！”
2012年6月28日，外逃女贪官杨秀珠的司机杨胜华贪污、挪用资金案在浙江省温州市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。
2011年4月，温州鹿城区检察院收到了一份《关于要求回国自首接受处理的报告》的传真，落款人是杨胜华。外表其貌不扬、敦实憨厚的杨胜华曾为杨秀珠的司机，被后者一路提拔至高位，涉嫌贪污2700万元。同样外逃多年的杨胜华，在这份从德国发回的传真中，描述了这些年在国外的心路历程，希望回国。同年6月，在朋友的陪同下，杨胜华走进温州鹿城区检察院投案自首。事实上，在杨秀珠出逃后，其编织的腐败网随即崩塌，数十人获刑。但在法庭上，杨秀珠的“嫡系”们纷纷称，现在最应该站在这里受审的是杨秀珠。
记者采访了多位温州本地人对杨秀珠名列追逃百人榜首的看法，有的人称大快人心，有人想问，之前究竟谁在罩着她？也有人发诗在网上讽刺，喊她“回家”，“秀珠妹妹，温州人民等你回来！”
杨秀珠的故事还未完结，不过高潮已然过去，亡命天涯与天网恢恢自有高低。之后的“戏”如何，“导演”不在纽约、阿姆斯特丹与温州，而在北京金融街中心那间办公室——几张对着的办公桌，两张行军床，角落里放着几个已经有些破旧的行李箱，这里就是“猎狐行动”的指挥中心。
2014年1月，中纪委十八届三中全会上强调“加大国际追逃追赃力度，决不让腐败分子逍遥法外”，同时，中纪委将“外事局”与“预防腐败室”整合为“国际合作局”，由中纪委副书记刘金国直接领导。7月22日，公安部正式启动“猎狐”专项行动，刘金国是主要负责人。2015年的“天网”行动，以及其后的百人名单，是“猎狐”行动的直接延续。
“中纪委公布这些名单，就意味着有很大把握将其中大部分遣返回国，”一位接近中纪委的人士称，“有些是接近达成遣返协议，还有就像杨秀珠那样岁数大了，一身的病，经济也不好，可能愿意接受自愿遣返的。”
4月25日晚，中国经济开发信托投资公司上海营业部原总经理、57岁的戴学民从上海被押解回南京——在他因涉嫌贪污1100万元出逃的第15个年头，成为百人名单中第一个落网者。
（摘自《看天下》2015年第12期，有删节）
